周春虽是秉性大大咧咧,但心思亦是玲珑,只不经意一瞥,便见赵郎神色似是不对。再看周盈,面上波澜不惊,只是兴致盎然,目不转睛只看座下胡姬旋舞。于是周春轻挪到了周盈的身边,轻轻拉了拉她的裙角,脸上已然是不善了。
“阿姊。”她小声道。
周盈回首,摇了摇头。
周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眼里倔强,道:“元良可曾用这等眼神看你?”
这话音调稍高,竟是让赵正也听了清楚,他歪了歪头,看向了二位娘子。
周盈皱了皱眉头,推了一把周春,“孩子该睡了,春儿,今夜你陪他们吧。”
“阿姊!”周春想发作,却见下手渠国公和赵金玉也一同看了过来,连安阳县主赵琳儿也投来了好奇的目光。再瞧一向同赵郎甚是亲密的达念也绕了过来,顿时便哑了声。
“二姐,我陪你一同去吧。”达念搀着周春,道:“这等场合也让我不适,不如今夜我便陪二姐带孩子们睡,我让人把暇儿的襁褓也一并抱去二姐的屋子……”
赵正撑着脑袋,靠在椅子上听自家三个女人唱戏。
渠国公见达念和周春一齐起身,睁着眼睛看向赵正,还摊了摊手,那意思是说,舞还没跳完呢,你家二位夫人不看了?
赵正耸了耸肩,摇了摇头。
屋门打开,屋外的雪花涌了进来,飘散而开。达念与周春裹紧裘袄,跨过门槛,头也没回。却听身后有甲片摩擦的声响,达念侧目,却似看见药罗炎也跟了出来。
“药罗将军怎也出来了?”
药罗炎拱了拱手,道:“平日里在北庭,末将时时担负汗庭护卫,与风雪为伴,已是平常。今日内相抬举,让某一并入席,某着甲坐得久了,也是不便,不如就出门透透气,顺道也去巡巡,莫教我北庭军士扰了良缁的安宁。”
达念颔首,道:“无妨,良缁有玄甲军护持,汗庭与我家元良亦有深厚交情,定不会有额外事端,药罗将军多虑了。”
周春气呼呼地接口道:“能有什么事端?我道元良在安西辛苦两载,原是日日有回鹘舞姬相伴,喝着美酒,看着美人,好不自在!这回都回长安了,汗庭仍不忘元良还有此爱好,我瞧那领舞的朅盘陀女子,定也是令元良想起在安西的日子,左右是我等显得碍事了,我与阿念离席,元郎便是问也未问一声!”
药罗炎刚直起的身子又躬了下去,“夫人,这……”
屋内曲毕,顿时安静了下来,只剩下屋外雪花“飒飒”地飘落之响。达念扶着周春又施了个礼,“时辰不早了,将军自便,我与二姐回屋去了。”
“夫人有礼了!”药罗炎跟着二人的脚步,有些尴尬地解释道:“赵相在安西时,日日辛劳,并不像二夫人想象地这般惬意,汗庭……汗庭可敦倾慕赵相才华……但与赵相也不过数面之缘……”
“我何时问了你家可敦国母?”周春停了下来,回头打断道:“药罗将军!今日朝廷右司丞相与安国公皆在,你小心说话!莫要传了出去,让心怀叵测之人知道!”
药罗炎一时愣神,“夫人……”
“你当我是傻子!?”周春切齿道:“我虽与元郎缘浅,但他的性格我姐妹怎会不觉?朝堂上,众人所议安西与北庭之间的攻讦龃龉,皆出自于乞力可敦。此前若说扑风捉影,我是信了。可今日那些舞姬一进门,我看赵郎的神色,便知这事多半就是真的。我便是装作不知,可心里不是滋味……”
达念见周春说得激动,连忙扯着周春的衣袖,“二姐当是吃醉了,药罗将军莫要见怪,我这便带她去歇息。”
“我没吃酒……”周春声音高了八度,达念连忙去捂她的嘴,“二姐再胡言乱语,当真是要被人传出去了……”
药罗炎也险些跪下,低声促道:“夫人还请慎言才是!”
“将军见谅!”周春个子已比达念还高,达念使了吃奶的力气,才拖着周春去了后院。药罗炎站在原地,愣了愣神,左右瞧瞧并无旁人,这才缓缓地松了口气。
屋内暖意透过了窗栅,雪花也渐渐地停歇。
不多时,厅屋内的门又打开,赵正与众人一起说笑着迈出了门框。渠国公与赵金玉并肩跟着赵正,送别出门的宣罗毕,胡姬们重新裹上了裘,分列宣罗毕左右,向主家做礼拜别。药罗炎跟了上前,听宣罗毕道:“此次入长安,还望两位赵相与王相在陛下多几句良言,安西之事,亦是北庭之事,定无二心的道理。”
“极是!”渠国公拱手,“贵使入城之事,明日我着礼部加紧布置,内相也无需过于客气!”
“那便多谢了!”宣罗毕作揖,众人齐齐拜下。
赵正虚扶,道:“只是我家夫人所提之事,亦是玩笑,莫要放在心上。”
宣罗毕挥挥手,笑道:“赵相无需多言。夫人高价要买的,虽只是汗庭舞娘,但此舞娘与汗庭国母关系甚笃,乃是国母在朅盘陀的远亲,若是作价卖给了赵相,想来回了汗庭,国母必定不会轻易放过。不能成人之美,宣罗毕倒是有些替汗庭敝帚自珍了。只不过若是夫人也欢喜,在良缁多留她几日也无妨。回头等回了北庭,我定差人再挑选美人,送与夫人!”
“那是不便了。”赵正哈哈大笑,扬了扬手。宣罗毕点了点头,道一声“告辞”,便领着众人离开。
药罗炎跟在宣罗毕的身后,侧头望去,眼光穿过人缝,瞥见屋内,那领舞的朅盘陀舞姬正与赵正的大夫人对饮,便是安阳县主,也陪坐一旁。再看赵正,后者正行礼恭送,于是也点了点头,招呼北庭宿卫,随队离庄。
渠国公与赵金玉也未多做停留,等回鹘使团离开,便带着赵琳儿也一道回了长安城。赵正亲自送他们到了庄门,再回来时,却见厅屋内竟是人走楼空,只剩月儿与嫦儿收拾残局。
“大夫人呢?”赵正问道。
嫦儿放下了手里的活计,道:“大夫人回屋去了,大夫人走时说,今夜她带玲珑睡。说……”
“说甚了……”
嫦儿有些慌,月儿道:“大夫人说,后院的屋子已让人打扫了,主家今夜就住后院。便就是王巧巧王娘子与高云婷高娘子住过的那间……”
“……”赵正一手叉腰,一手捂着额头。方才是多喝了几杯,但不至于喝得神魂颠倒。他避开了周家姐妹与达念的屋子,穿过内院的墙门,待到了那许久都没来过的屋前,瞧见那屋内已是亮了灯火,上前“叽呀”推门,却听屋内一声轻唤。
“赵郎……”
这屋子赵正每月都差人打扫,自是干净幽僻。只是陈设简单,也无专门奴婢斥候。
赵正转身关上房门,再转头看去。里屋门口,乞力柔然已是脱去了舞衫,只用裘裹着亵衣,踏着貂鞋,站在那。
“国母……”赵正拱手,随即正色道:“一国之母,隐瞒身份,入我大唐,不知是不想活了,还是想拉赵正下水?”
乞力却不恼,一双湛蓝的美目含满笑意:“赵郎是何时看穿的?”
赵正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,“国母天姿国色,便是遮了面纱,倾城倾国之姿,赵正也早已刻入脑海。只是赵正实在无法理解,此间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体,还需国母亲临?”
乞力柔然不语,只是进了屋,坐在了铺着厚厚被褥的榻上。赵正跟了几步,只敢站在门口。那屋内燃了檀香,袅袅缭绕,扑鼻素雅。
乞力柔然见他并不进来,一时苦笑:“赵郎与我,仍然是如此见外。不似赵郎家里的三位夫人,虽出身乡野,却也聪慧可人,深得赵郎欢心。尤其是大夫人,举止谈吐隐隐已有二品诰命夫人的架势。柔然造次,但若柔然不隐瞒身份前来,这一辈子恐怕也只能呆在北庭。赵郎在安西时,我曾说要于赵都户帐下献舞,也并非玩笑,实乃真心实意。只不过我与赵郎之间,仍旧隔着北庭与安西。也只有此遭,我没了国母的身份,才能肆意妄为……可是元良,却是并不领情。”
赵正抱手,依在门框上,“国母冒险来长安,是有要事?”
乞力柔然抬眼,道:“若我说我想见赵郎,赵郎信么?”
赵正摇头。
乞力柔然又笑了起来,经年未见,岁月似是未在她白雪般的脸颊上留下痕迹,仿佛比那时初见之际,更加柔润光滑。
她道:“我此行,不仅隐瞒了天朝,也隐瞒了汗庭,只告诉了赵瑶林,对汗庭谎称去朅盘陀祭祖,与药罗炎二人骑马在漠北追上了使团。宣罗毕自是不允,可也拗不过我是汗庭国母……”
“国母!”赵正打断道:“还请国母说重点,夜深人静,男女有别。”
乞力柔然眼神怔了怔,看着赵正,眼眶微红。
赵正叹了口气,转身自屋外搬了张椅子,坐回了屋内。
“国母受欺辱了?细说。”
“不至于。”乞力柔然道:“只是,我想向赵相讨要一个人。”
赵正坐直了身体,心里翻了几遍。北庭向大唐要人,能要什么人?大唐与北庭的联系只有安西,能让乞力柔然亲自跑一趟,此人定然不是常人,难不成她想要赵吉利不成?只不过今夜喝了许多,脑袋里有些昏昏沉沉,并不太能想到什么人能让乞力柔然这般。
乞力柔然却不语,转移话题道:“赵相今日歇在何处?”
赵正拍了拍大腿,指了指身后:“自然是大夫人那。”
乞力柔然笑笑,“你家大夫人今日交代与我,赵郎睡相极是不稳,嘱我多担待。我与赵郎不是第一回见面,确也知道赵郎睡时不太老实……”
“从军之人,动惯了。”赵正长吸了一口气,摆了摆手,有些有气无力,“此等床笫之事,让国母见笑……”
他与乞力柔然之间说起来奇怪,安西靠北庭在背后支持,北庭也靠安西稳定政局。赵正在安西一日,乞力柔然在汗庭便安稳一日,就算赵正离开安西,也有他的族弟赵吉利坐镇,北庭有任何对乞力柔然不利的风吹草动,也要掂量赵正布下的后手。
这是乞力柔然放下身段,倚靠赵正的真实动机。而安西若要平稳,赵吉利若要顺利,乞力柔然又是关键,这也是赵正接受乞力柔然的理由。
更何况,这二人之间的隐秘之事更加坚固了这互相依仗的事实。但这些事情,不方便公布于朝廷甚至汗庭,注定是一段见不得光的大事。乞力柔然为了保守秘密,甚至不惜杀光了所有的知情之人,其中不乏跟随她多年的忠仆。
这些事情,也让赵正讳莫如深。乞力柔然或许是他和赵吉利在安西的最大助力。他也倾慕乞力柔然的绝世容颜与杀伐果断的做派。但毕竟此一时彼一时,想和乞力柔然这般肆无忌惮地再续前缘,恐怕此时的赵正做不到。
可理性归理性,事实归事实。从乞力柔然蒙着面纱进了良缁开始,赵正的心里变得十分地纠结。对乞力柔然能亲身前来,他料到其中必定有重要的事情,但也对此深深感动。
两人的关系十分扭曲,可在这个雪夜,赵正的坚持却没了最后的结果。
赵正说着话,眼皮却开始打架,沉睡脑海却十分熟悉的回忆又萦绕上了心头。
他望向了那桌上燃着的香炉,那香炉里袅袅冒腾的轻烟让他睁不开眼睛。
“那檀香……”
“赵郎宽心,这是安神的。”乞力柔然扶着赵正,缓缓地将他放在了榻上。赵正想挣扎,却感觉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。他扶着乞力柔然的手臂,深深地喘气,想让自己清醒过来,却发觉并无用处。
乞力柔然扯过了被褥,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,她半卧着,伸手摩挲着赵正的脸颊,感受赵正鼻尖喷出的热流,扑在自己的脸上。
“从前在安西时,妾便知你日日辛苦。可赵郎回了长安,却能安享轻闲?妾知朝堂之事阴谲,更甚汗庭。妾为你点一支安神香,只不过想让赵郎能安安稳稳地,轻轻松松地,睡上一觉……”
赵正的意识迷糊起来,扶着乞力柔然的手臂,也缓缓地失去了最后的力气,垂在了被褥上。乞力柔然就趴在赵正的身旁,借着昏暗的灯光,仔细地端详着那沉沉睡去的男人。
才一年不见,你终究是老了许多……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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