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伯虎新给的文集经过修饰之后, 言语更加锐利,笔锋更加嚣张,一眼看就是年轻气盛的人写的。
——非常好,先摸一摸这群人到底谁胆子最大。
江芸芸直接跳过最嚣张的唐伯虎那篇, 甚至还把他放在第一个拉仇恨。
第二篇是祝枝山的文, 祝枝山文风平整稳重, 即使是反驳意见也格外和气, 一看就是谨言慎行之人。
口出狂言的应该不是他。
这个叫文璧的人,写的内容无功无过, 这个字中规中矩, 看不出哪里出色,骂人的话虽犀利,但也是就事论事。
应该也不是他。
这个叫都元敬的, 倒是写的一手好文章, 用典繁多, 用词诡谲, 瞧着有点狂傲。
和唐伯虎一个画风, 圈起来。
这个徐昌谷, 角度清奇,格调高峻不俗, 语句熔炼精警,成熟老练间不乏锐进之气。
这个有点狂但还不多。
这个叫张梦晋的人,口气好狂, 和唐伯虎一模一样!
这个人是重点!!
这个徐衡父,文风四平八稳, 观点一针见血, 却言语温和, 口气平衡,是这里面文才最好的。
应该不是他。
江芸芸把这几张纸一张张分析下来,最后把重点两个人放在唐寅后面,又把自己的文章放在最后面,然后装订起来,准备送去给老师。
只是刚站起来,就看到黎循传愁眉苦脸地捧着功课,脚步凝重地回来了。
“挨骂了?”江芸芸警觉坐了回去。
——老师若是在生气,可不能现在过去挨骂。
黎循传哎了一声,坐回椅子上。
“也没事,谁还没有挨骂过呢。”江芸芸唏嘘安慰道。
黎循传抬眸,睨了她一眼,冷笑一声,江芸在功课上还真没挨过骂,但是现实生活中因为太调皮被骂的次数可真不少。
他哼唧了一声,随后看到她手心的东西,不解问道:“你功课不是交了吗?”
“这个是我之前有一次的功课,老师把我的功课,不知道拿去哪里转了一圈,害我挨了好大一顿骂,然后我组了个局,打算骂回去。”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。
黎循传听呆了。
“我合理怀疑是我那几个素未谋面的师兄。”江芸芸压低声音,小心翼翼揣测着。
黎循传眼睛瞪得跟个铜铃一样。
“第一次见面,不能丢场子了,我得骂回去。”江芸芸又是话锋一转,语重心长说道。
黎循传嘴皮子也跟着哆嗦了一下。
祖父总说江芸是个捅破天都不怕的泼猴,他一直觉得是祖父太过严肃,身边的人也都是规矩的人,这才显得江芸出挑了点,今天一听,发现确实是祖父有先见之明了。
别人骂了他,他组团骂回去,哪怕知道那些人可能是师兄,也必不可能怂。
你看看这刺头性子,扬州官场被他搅得翻了天,那是一点也不冤。
“你这是什么表情?”江芸芸不悦,随机又怂恿道,“你要不要也写一篇。”
黎循传坚决摇头。
“我觉得你这几个月进步很大了,你之前不是说一直把师兄们当榜样吗,给他们看看你的进步。”江芸芸循循善诱。
黎循传迷茫地看了她一眼。
进步大是因为功课量直线上升,平均一天要写一篇八股文,进步自然也该是有的。
“你看你这次乡试要是过了,就要入京考会试殿试了,到时候出于礼节,你肯定要拜访师兄,可你们现在长久不联系,不就不好说话了,你现在写一篇上去,让师兄们先认识认识你。”江芸芸询以利弊,非常认真说道。
黎循传竟隐约觉得有些道理。
“那我完全可以先写信过去……”何必掺和到你的破事里来。
他回过神后,委婉说道。
江芸芸义正言辞地先一步替他拒绝了。
“不行,你这信没由没头的,也怪不好意思的,师叔们万一理解不了你的意思呢。”她话锋一转,“我这个小师叔,还能害你不成。”
黎循传本就被骂得脑子一团乱麻,现在又被忽悠地辨不了东西南北,喃喃说道:“真的?”
他性格本就有些内敛,到时候写信拜访不外乎就是拉几句家常,别的还真开不了口。
“真的!”江芸芸斩钉截铁说道,上前一步,亲自给他研墨铺纸,“我们读书人就是要交流!思想越是碰撞越是清晰,现在和师兄这等厉害的人交流,对自己也是有益的,师兄随便指点一下,那可都是会试的分数啊。”
黎循传已经开始觉得非常有道理。
“你到时候会试殿试一过,那不是离你喜欢的师叔们更进一步,未来可期啊!少年!”
黎循传非常信服了。
所以等这本册子递到黎淳手里,黎淳一看到前头唐伯虎三个大字就觉得头疼,往后翻了后两个人的,觉得更是头疼欲裂,但是等看到祝枝山的文章又安慰自己是读书人的切磋,然后看到后面的江芸芸那一篇,只觉得现在年轻人是越来越叛逆了,直到看到黎循传也加了进来,他忍不住问道:“你又是怎么骗楠枝的。”
江芸芸带着三分不满抱怨着:“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骗呢。”
黎淳揉了揉脑袋,顺手把一侧的药碗给喝了。
——头疼,实在头疼。
“老师身体不舒服啊。”江芸芸担忧问道。
黎淳睨了她一眼,反问道:“你知道你那一篇文我给其他人看过了吗?”
“隐约猜出来一点。”江芸芸眼珠子一转,“应该是我的三个师兄。”
黎淳冷笑一声:“你也知道是你的师兄。”
江芸芸有点不服气,但又不敢说话,偏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跟会说话一样。
——头更疼了。
黎淳又喝了一盏茶压压惊。
“那不送了。”江芸芸见老师沉默,只好委屈说道。
黎淳摸着那厚厚的一叠纸,不耐挥了挥手:“下去下去。”
江芸芸欲言又止,但见老师不想和她说话,只好脚步沉重地离开了。
见人走后,黎淳又翻看了那本册子里的文章,最后把江芸的那一篇提溜到第一页,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,冷笑一声:“还想让唐伯虎挨第一个骂。”
江芸芸惹了不少麻烦,虽然后续被人摘出来了,但黎淳却忙了很长一段时间,他整日外出,有事到天黑才会回来,本来早早就要开始的八股文教学也都耽误了,但黎淳怕她又出幺蛾子,这一个多月给她布置了无数作业,甚至还定了什么时间,什么时候交什么作业,非要她安安稳稳,屁股扎在椅子上不可。
江芸芸今日功课还没写,交好册子,就回书房准备写作业,只是刚坐下,就看到终强跑回来了。
黎循传身边的两个书童,诚勇长了一张娃娃脸,但性格格外沉稳,终强看着是个不苟言笑的黑面壮汉,但格外八卦。
他一进来,两个人就齐刷刷抬起脑袋。
“刚才京都里来了圣旨,知府冯忠贬官,去别的地方,但那个通判杨棨却是直接贬为庶民了。”终强摸了摸脑袋,“真奇怪,不赈灾,放烟花都是冯忠干的,怎么到最后反而是通判杨棨直接被摘了帽子。”
两个小孩哪里懂政治问题,也跟着摸摸脑袋,不解地收回视线。
“反正他们判了就行。”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,“我目的也只是想要灾民得到自己的东西而已。”
“那天中元节的事情,外面都怎么说?”黎循传担忧问道。
终强笑说着:“外面的人都说我们扬州的读书人真是好样的,能为百姓做事,今年乡试一定大放异彩,一点也没提及两位哥儿的名字,也没有说起府学学生的名字,虽说哥儿们没了好名声,但如今考试要紧,这些以后都会有的。”
黎循传满意点头。
那日站在府衙前威逼时,他自然是兴奋的,觉得蚍蜉也能撼树,庶民的声音也能被听到,他也是满心有抱负的人,但过几日回想过后,却觉得有些后怕。
那些灼灼燃烧的火把,台阶上面目可憎的官员,那黑到几乎要压着官衙的乌云。
也许祖父不来,他们真的要被抓进去了。
也许这个事情,并不能如他们所愿。
现在想来,木秀于林风必摧之,江芸以及后面那群府学学生这么高调,若是被惦记上,又或者那些背靠京都重臣的扬州官吏没有在这次逼迫中答应,那以后的科举路怕是要难走了。
江芸芸也满意得点了点头,继续低头写卷子。
“夫人那边准备了糕点,可要现在用一些。”诚勇及时出现,笑问着。
“吃。”
“不吃!”
黎循传大惊失色:“你为什么不吃。”
“甜点吃多了长不高。”江芸芸一本正经,“不吃了。”
黎循传眼珠子一转,下意识去看门口红柱子上的两道划痕,右边那一排,涨幅感人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“笑屁啊!”江芸芸恼羞成怒。
—— ——
下午开始,江芸芸终于要正式开始学八股制文。
黎淳慢条斯理走了过来,把手中的茶盏往台面上一放,随后淡淡说道:“今日学八股文,之前给的几篇优秀制文你都看了吗?”
江芸芸点头。
前几日,黎淳给了她几篇科举中的优秀范文。
第一篇就是成化八年的状元吴宽的名为‘乐天者保天下’的程文。
程文就科举考试时,由官方撰定的文章为范例,也就是参考答案。
题目出自《孟子梁惠王下的‘以大事小者,乐天者也;以小事大者,畏天者也。乐天者保天下,畏天者保其国’。
这位状元以乐天切题,保天下入题,是以小见大的答题思维。
第二篇是成化十一年榜眼王鏊的‘百姓足君孰与不足’的程文。
题目出自《论语颜渊的‘哀公问于有若曰:“年饥,用不足,如之何?”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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