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帝登基，官员休沐，归谒亲。

偷得浮生半日闲，所以当然要回府看望一家老小、夫妻团聚。

一大一小皆忙里偷闲，没有公务缠身，兰陵王府难得热闹起来。

家宴上其乐融融，一家人皆是风华清靡，观之赏心悦目。

尤其是小公主，青春靓丽，光彩照人。

自家妹妹似乎有些不同了，变得更加鲜活起来，眉宇间洋溢着少女的灵动和娇羞。

高长恭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，还只个怯生生的小姑娘，一转眼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。

这个妹妹比他小上许多，他一直都当女儿养着。如今岁月不饶人啊。

他不由感慨出声，“女大不中留啊。”

云舒手抖了抖，盏中的茶水险些洒出来。装作若无其事，继续吃饭。

天知道她有多心虚，所谓知女莫若父，该不会被四哥看出什么了吧。

高长恭是个开明的兄长，既然她不愿说，他也不会问。

倒是嫂嫂打趣她什么时候觅得个如意郎君。

所幸连一向爱起哄的五哥都没有捣乱，被她用终身大事做不了主的借口含糊过去了。

如意郎君是有了，如意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呢。

家宴过后云舒几乎是落荒而逃，生怕被看出两人偷情的事来。

高长恭心知肚明，今日使臣陆续离开晋阳，估计她是去见自己的小情郎了。

远芳侵古道，晴翠接荒城，又送王孙去，萋萋满别情。

双腿夹紧马腹，快马扬鞭往城外追去，她只怕来不及。

此去一别，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。

铁利即将启程，却见一袭蓝衣、骑着棕色烈马的女子奔来，在离他不远处勒马停下。

云舒揭掉面纱，翻身下马。

两个人相顾无言。良久，他才开口，“我以为你不会来。”

午后天气晴好，暖风熏得游人醉，郊外杨柳依依，两人在长亭对坐，饯别送行。

夫妻两人床头吵架床尾和。真到了分别时，又依依不舍，执手相看泪眼，竟无语凝噎。

“当初，你欠我个告别。”

乱世纷争、权谋足矣让她心力交瘁，其实她更喜欢宁静美好的新婚生活，偶尔小打小闹。可越是陷进去，离开时便越发割舍不下。

云舒环住他精壮的腰，“其实我宁愿你在床上把我折腾得昏死过去，也不愿离开你身边。和自己心爱的人做最亲密的事。既痛苦，又快乐。”

谁会舍得美好的日子呢？何况由奢返简难。

可他们处境不一样，铁利可以大胆地去追逐爱情，但她不能被感情绊住脚步。只能与四哥明哲保身。

家国政务前朝后宫牵扯甚广，上至贵族将领下至黎民百姓，怎么可能因为几人之力改变什么？

他们之间面临阻碍太多，但幸亏没有血海深仇，或许还能留有一丝余地。

劝君更尽一杯酒，离开晋阳后，关山路远，或许便是相会无期。

欲说还休，却尽在不言中。

喝惯了美酒，便难以品味清苦的茶。就像习惯了温暖的气候，难免受不了塞外的苦寒。

离别之殇，不过是满目萧然，苍凉凄楚。

世间至苦，莫过于离人泪。

“最后再问一次，你，当真不愿和我走？”看着眼前泪眼朦胧的女子，他仍然期望可以改变什么，哪怕她有半分动摇。

她拭着泪眼，语气却坚定不已，“我心匪石，不可转也。”

在这件事上，她永远都是那么斩钉截铁，不给他半点机会。

“宁愿留在腹背受敌的齐国，也不愿做养尊处优的王妃？”

都说人生如梦，往事如烟，可她惊觉自己居然记得如此清楚，恍如昨日。

那些发生过的事历历在目：绝境逢生，化险为夷，兄妹两人走过多少惊心动魄，忆往昔峥嵘岁月里，他们早已成了刎颈之交，生死相许的战友、知己。

他们都活得太清醒，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。隐忍克制、步步为营。

“有时候我也会感到心累，想着放肆潇洒一回，远离朝堂的勾心斗角，醉梦江湖。”

她其实很想做一名江湖侠客，仗剑天涯，快意恩仇。

“只是覆巢之下，安有完卵？”

山河破碎风飘絮，身世浮沉雨打萍。

乱世里硝烟不断，哪里容得下多余的儿女情长、让她处江湖之远？

也许会后悔，但永远不会回头。她只会清醒地选择继续前行，一往无前。

四哥效忠齐国，鞠躬尽瘁，她早已决定生死相随，与兄长共进退。他们是彼此的软肋，也是彼此的逆鳞。

男人圈住她的身子，静静地听她诉说。

他只需要做一个倾听者。

“知道’人尽可夫’的由来吗？春秋时郑国有位大夫名叫祭仲，位高权重独揽朝政，郑厉公害怕他谋反，打算除掉祭仲。为了一击必杀，他选了祭仲的女婿雍纠。但雍纠忐忑不已，于是告知了自己的夫人雍姬，商量该如何是好。在父亲和丈夫之间，她陷入了两难之地。于是雍姬回到娘家后就询问母亲，母亲回答’每一个男人都有可能成为丈夫，但是父亲就只有一个，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？’听了母亲的话，雍姬便将丈夫的谋划告诉了父亲。于是祭仲先下手为强，杀死了女婿雍纠。”

“可我不想这样，要做这样的选择，本身就已经很残酷了。我希望你们都好好的。”

“所以若是一意孤行，你就会与我决裂，对吗？”

“我不会。”她别过头去。

“你会，”他忽然失笑，笑容是难得的苦楚，“汉人总会喜欢以古喻今，兄弟阋于墙，外御其侮。何况你们兄妹情比金坚。”

自从她第一次逃离突厥时，他就已经明白了她的选择。

他们曾经亲密无间，太过了解彼此。两人只能相互妥协。

“命运如此，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？你走，不要给我添麻烦。”

她终是不忍，落下泪来，真心实意地，不再掺杂着苦肉计。

就这么，烫到了他的心里。

“回到突厥去，只有在草原，你才是意气风发的。别让我担心。”

中原除了富饶温暖，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去处。

佳人温润如上好的美玉，被磨去了棱角，成为身份的象征。

可是宁为玉碎，不为瓦全。他宁愿这块美玉被束之高阁，也不愿有朝一日碎裂，被那份锋利伤了自己。

她何苦这么为难自己？

“记住，就算全天下都背弃了你。还有我在等你。”

此去经年，应是良辰好景虚设。便纵有风景如画，更与何人说。

云舒目送他们离开，世事茫茫难自料，等待他们的或许也是不知是怎样的造化弄人。

术伦不解其意，“殿下为何不执意将王妃带回去？”

“是我对不起她。”他的介入，只会让她原本并不平静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。

带她远离，何尝不是一种逃避？放下原本属于自己的责任，就只能让别人承担，尤其是推给她最在意的家人。

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？

她真正需要的，是相信她、帮助她。

与她并肩作战、不给她增加负担，就是最好的支持。

初见时，她便用玩世不恭的姿态来掩饰自己。却原来，是在负重前行。

铁利回眸看了眼她远去的背影，恍惚觉得她就像污泥里的莲花，稍不留意，便会深陷泥潭；可若是外力强加干预，只会伤及她的根茎。

我等你，有朝一日洗尽铅华，鲜衣怒马归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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